我们的“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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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看到媒体曝光文革中“长征”（步行串连）的图片，又勾起了我对那段亲历的回忆……
“革命大串连”始于1966年8月毛主席接见红卫兵。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师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通知宣布各省、市、自治区高等学校革命学生全部、革命教职工代表和中等学校革命学生、革命教职工代表从9月6日起分期分批来北京参观、学习、相互支援，交流革命经验，以利于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并规定：革命师生来京参观一律免费乘坐火车，在京时的饭费由国家财政开支。通知一经发出，全国红卫兵在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串连。 随着串连人数的增多，交通日益拥挤不堪。 在这种情况下，大连海运学院15位红卫兵小将从大连历时一个月、步行一千公里至北京，开创了步行串连的先例，震动了全国，于是大规模的步行串连开展起来。10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赞扬红卫兵步行串连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创举。同样，北京的红卫兵也大批去外地进行串连，其中不少也是步行的，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们是平常要好的同学、发小，我牵头组织，目标是延安。开始有10个人，由于各种原因只有5个人了，4男1女，最大的17岁，女将16岁，我和其他两个同学都是15岁。别看人小人少，但大家斗志很高，准备工作充分、迅速。首先制作了一面“长征”红旗，然后自己刻版油印红卫兵传单，每人装一书包准备在路上散发、宣传、播种。行李各自打点，这并不难，因为以前学校每年都要组织学生下乡劳动，标准的三横两竖的行李谁都会打。背上行李，在胸前用毛巾把两根背带一系，既省力又方便擦汗。左挎一书包传单，右挎一书包生活用具和军用水壶，穿上平时打篮球的回力球鞋，真是英姿勃发。
我们的行走路线方位是：北京──涞源县──灵丘县──忻县──太原市──吕梁县──吴堡县──延川县──延安。
1966年11月1日上午，我们披挂整齐，打着红旗出发了。开始时大家异常兴奋，有说有笑，路上不少行人投以鼓励的目光。出了广安门，大家的话越来越少，直到卢沟桥上才兴奋地数起狮子。中午吃了点带的干粮后继续前进，到了良乡电校红卫兵接待站已是傍晚。当时全国各地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或“革命群众大串连接待站”之类的机构，凭介绍信登记一下就可以免费吃饭住宿。接待站大都在学校和公社，但各地因经费或重视程度不同，提供的条件差异很大。良乡电校接待站条件不错，大教室里有床铺，食堂供应的是两菜一汤，主食随便吃。吃饱喝足，立刻用热水泡脚，一天的疲乏顿消。
由于第一天的感觉不错，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匆勿吃过早饭就出发了，除了中午吃东西小歇一下外，几乎没有停顿，一直干到高碑店，走了50多公里，感觉累了。有人脚下起了水泡，学习父辈的经验，热水泡脚后，把消毒过的针线穿过水泡，把线剪断留在水泡里引流。这招儿很灵，否则是无法走路的。我还好，没打泡，打泡的是因为穿了新鞋。
没有长途行军经历的人最困难的第三天，我们咬牙坚持只走了30多公里到了易县。易县接待站条件比较差，大教室里把课桌拼起来就成了大通铺，吃的是窝头、煮洋白菜。我们排队打上热水泡脚，这是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晚上我们商量是休息一天还是继续走，因为实在是走不动了。后来继续走的意见占了上风，理由是只要把最困难的一天挺过去，以后的路就好办了。
天亮后大家咬牙起床，打起行李出发，计划走40多公里到紫荆关。出发后大家一句话也没有，一步步往前挪，特别是脚上打泡的行走得更慢。我们大把地散发传单，以减轻行装重量。当地人特别是孩子们一看到有人散发传单就会上来抢要，我们就慷慨赠予，还说这里的群众革命觉悟和热情真高。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天竟只走了10公里，来到一个叫梁格庄的镇子，只好投宿到镇上的一所中学。别看是个农村镇中学，但我们住的是有火炕的学生宿舍，学生早都没了影，学校成了接待站。火炕有人烧，很暖和，非常解乏。夜里十分寂静，静得可怕，总感到有几分不祥，第二天才知道旁边就是清西陵。
度过了前几天的困难期，我们逐步适应了行军，步伐变得轻快起来。从梁格庄向西6公里是西陵镇，公路边上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墓，那就是雍正皇帝的泰陵,到跟前一看，大门早已被封死。我们到附近一户住家走访，散发传单，讨点热水喝。住家是两个老人，看我们还是娃娃，是毛主席身边来的前往革命圣地延安的，很是感叹，又是烧水又是让坐。交谈中知道他们是清西陵守陵人后裔，夏天曾有县里的红卫兵前来“破四旧”要打砸清西陵，附近各村的百姓（都是守陵人后裔）和他们对峙，坚决不让他们破坏。后来周总理下达了保护北京故宫和明清皇陵的命令，清西陵就再也没人侵扰过。这时我看他家的墙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传单，连顶棚也是，原来是他的孩孙们在公路边上向路过的各种“长征队”要的，拿回来便是上等的糊墙纸。原来如此，昨天我们还说这里的群众革命觉悟和热情真高呢。我们说您就不怕打成反革命？他说这有甚怕的，我们贴在墙上是为学习方便，上下左右随时都能看见，躺在炕上都能学习，这多好呀。我们一时无语，一合计，干脆把我们携带的传单全送给了他们，一来彻底减轻了行装重量，二来为基层群众学习、生活两不误做出了贡献。
我们继续一路向西，公路开始上山，在紫荆关的南面翻越了十八盘顶，共有十八个胳膊肘弯，从我们身边驶过的卡车开得小心翼翼，有时比我们行走的速度还慢。有的卡车司机好心地邀请我们乘车，都被我们婉谢了。当时的理念是只要上了汽车就使革命掺了假，就失去了“长征”的意义。在我们经历的一路上还真没见到有哪个“长征队”坐汽车的，就连司机师傅一见到路上的“长征队”时都要按一下喇叭或伸出大拇指致意。
翻过十八盘就是紫荆关，我们顺公路擦关而过，没进去看看。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长城关城，第一次还是上小学时父母带着上居庸关、八达岭。紫荆关为内三关之一，周边的一小段长城是关城防御体系的一部分，真正连续的内长城距这里还有30多公里。当我们赶到塔崖驿已是晚上，这一天我们又走了50多公里。塔崖驿接待站条件虽差，但能吃饱，走的时候还让带上两个菜窝头，必竟住在这里的人不多。
从塔崖驿到涞源县大约有40多公里，也都是山路。当走到浮图峪时，我们被这一带的长城惊呆了。这就是内长城，它的最北端是北京怀柔明长城的“北京结”，长城在那里分岔，一路向西北奔张家口方向的外长城，一路向西南经居庸关、马水口奔这里而来，然后再向南奔倒马关、龙泉关、娘子关方向而去。浮图峪附近的长城保存比较完好，敌楼密集，颇为壮观。过了浮图峪公路开始下山，很快进入涞源县小平原，我们的速度也明显加快，天黑时进入了涞源县城。
从北京出发到现在，由于水土不服和吃得马虎，我们的体能下降很快，特别是唯一的女将开始腹泻，我们陷在了涞源。县医院说这位女同志不能再走了，因为一进入山西环境更恶劣，她已出现虚脱，再走下去会很危险。我们决定在涞源休整一下，看看情况再说。第三天，女将状况仍不乐观，我们决定立即让她返回北京。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性，开始她不愿意离开我们，坚持和我们继续走下去。但她最终没拗过医生的严厉劝告和大家的恳求，同意回京。医生开了证明，我们在涞源长途汽车站顺利为她办理了乘车手续。后来得知她已安全抵京，大家都放心了。
我们这支队伍就只有4个人了，但大家心气儿依然很高，坚定地继续西行，当天的目标是山西省的灵丘县，50公里的路程。从涞源县城出发后一路爬高，走了一半时，我们翻过了山岭至高点的垭口，这里是河北与山西的交界处，地势险要，后来才知道这里是八路军出师抗日打响第一枪的地方—腰站。进入了山西省，开始下坡，在盘山公路上我们偶尔能看见对面走来的“长征队”，有人多的，也有人少的，最少的也有七、八个人，他们是向北京进军。当他们看到我们只有四个人时都露出惊诧的目光，互相打过招呼后各奔东西，头也不回。在一条山沟里，我们遇到一支“长征队”，有20多人，女的有七、八个，是从西安来的，已到过延安，也选择了这条路线去北京。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看样子十分疲惫，女生们闷着头，一声不吭，一点表情也没有，默默忍受着痛苦，双手紧紧拉着背包带，机械地跟着队伍向前迈着步子。我们顿时肃然起敬，让开道路目送她们通过。
晚上我们终于到达了灵丘县。因这里有著名的平型关，到灵丘县住宿的“长征队”有不少，接待站里很热闹，还看见有的女红卫兵是剃了光头的，以为人家真是革命，就像电影《战火中的青春》中的高山。必竟是县城，接待站住宿甚至有被褥提供。我们一看挺不错，不用打开自己的行李了。由于太累，我们也不管干净不干净钻进臭哄哄的被窝就睡。半夜我感到浑身刺痒，一看原来身上爬满了虱子，我们是传上了“革命虫”。我们赶紧打开自己的行李，凑合睡了一宿。第二天我们打起行李出发，行李中已经有了“革命虫”的种。此后我们的厄梦开始了，头发里的虱子因有帽子暖和，它们在白天也咬，痒的要命，真恨不得剃个光头。这时我们才明白女红卫兵为什么剃光头，她们的长头发更遭罪，山西缺水，没法洗头，和男生一样干脆剃光。
从灵丘县到我们下一个宿营地大营镇有50公里，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平型关，二是经王庄堡。由于下了雪，平型关那条路不好走。那时去平型关不像今天这样便当，那时山路崎岖，我们怕被雪误住，就选择了经王庄堡的公路。王庄堡过去是个大堡子，我们经过时还有完整的堡墙堡门，现在只剩下一点残墙。2010年我们专程去了趟平型关，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晚上在大营镇接待站吃是山西典型是小米稠粥，把小米饭做得半干不稀的，困难时期家家都这样吃，还要往里掺糠。摆脱了三年自然灾害后的1966年，这里的百姓生活水平有了一定改善，但仍然不敢吃小米干饭，还得吃稠粥，只是不用掺糠了。我们每人吃了好几大碗稠粥，菜是洋白菜、土豆、胡萝卜、粉条做的烩菜，觉得好吃极了。其实很简单，把这几样东西煮好后，用铁勺放上点胡麻油把花椒炸焦往菜上一浇既可。现在我有时还做这种烩菜，家人也很喜欢吃。今天在北京到处都能买到胡麻油，北京人吃不惯，而对我们来说是最爱。
大营镇到繁峙县又是50公里，据《迁城记》：“繁峙，雁门塞下邑也。城于山麓，群山环而拱之，故曰繁峙。”到达时也是傍晚，古城保存完好，特别是鼓楼高大雄伟。我们在那里看到一种叫疤饼的小吃，因饼上遍布疤痕而得名，香甜酥脆，据说是始制于明代。我们每人买了一大包，这在路上是又解馋又顶饿。
繁峙县到代县是30多公里，代县位于雁门关下，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由于这一天行程较短，到代县时天还早，就在县城转转。我们在一家饭馆看见一种面食叫高梁面鱼鱼，这是当地粗粮细做的日常饭食，把高梁面搓成小鱼状的面条蒸熟后，浇上羊肉汤，美味可口。我们忍不住诱惑，每人买了两大碗，这也是我们从北京出发以来第一次吃上肉。在街上的供销社我们还买到了六六粉，晚上和虱子决战。
代县往北20公里就是著名的雁门关，但它不在我们行军的路线上。原想第二天脱离主路线向北拐入另一条路去雁门关看看，但来回要走40公里，得耽搁一天，遂放弃。2010年我们行走这一带长城时圆了拜访雁门关的梦。
由于在代县得到充分休息，又暂时摆脱了虱子的侵扰，我们决定长距离行军一次，一是为了赶时间，二是看看我们的行走极限。从代县到忻县（今忻州市）有76公里，150多华里。中途要经过原平县（今原平市），原计划是住宿在这里，最后决定越过它直奔忻县。经过充分准备，我们一大早出发了。一路上大家都铆足了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渴了喝一口水壶水，饿了吃一口疤饼，中午就通过了原平，平均时速为6公里，和大连海运学院“长征队”急行军的速度一样。我们找到接待站吃午饭、热水泡脚后，咬牙背起行李继续出发。到了下午我们的速度明显下降，4、5点钟时两腿已不听使唤，机械挪动。经验告诉我们，越这时候越不能停，常言道“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我就是因为站了一下，就被他们远远甩下，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天黑了，距忻县还有10公里，我已经根本看不见他们了。快到忻县路口时，我才看见他们在等我，等我的时候他们已问清接待站的位置。到了接待站已是晚上9点多，工作人员看见我们步履蹒跚的样子就问从哪里来，我们说是代县，他十分惊讶地说“你们好能咧，居然一天走了150多里路！”我们也很兴奋，成功地挑战了自我，这也是我们这一生当中一天之内走的最多的路了，以后再没有突破过这个记录。
我们在忻县休整了一天之后，又突袭60公里杀到山西省的省会太原。太原很繁华，号称“小上海”，但文革的火焰让它变得一片混乱，除党政机构瘫痪外，商店、饭馆倒还在营业。我们在太原停留了两天，在一家饭馆吃到了正宗的肉炒刀削面。我们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也是从北京出发以来第二次吃上肉，每人居然吃了四大盘（今天的年轻人能吃下一盘就不错）。我们还第一次吃到鸡蛋醪醩，觉得是天下最美味之一。
从太原出发后，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扁桃腺开始发炎，有点发烧。勉强走了30公里到达了出老陈醋的清徐县。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到县医院打了针拿了药。我坚持要继续西行，但他们说观察一天再说。又休息一天之后我们继续向刘胡兰的家乡文水县进发。这一路上我脚下像踩棉花，嗓子剧痛，又发起了烧，等到了文水县我彻底趴下了，县医院医生说我除扁桃腺化脓外还得了肋膜炎，需要住院一周治疗。我跟其他三个队友说是我拖累了大家，下一步怎么办。他们说要走一起走，不能撇下我。就这样我在医院住了6天，他们也在接待站等了我6天并天天来看我。
我的一个队友是个帅哥，来看我时与护士们混熟了，其中一个和我们的年龄相仿的护士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看上了我们的这位北京帅哥，非要跟我们一起去延安。她笑称自己是武则天的后裔，这时我们才知道文水县也是武则天的家乡。帅哥一叫她“小武”，她就咯咯笑个不停。说来也怪，别的护士打针挺痛，她打就不痛。我问原因，她说打针要有三快，让我猜是哪三快。我说扎的快、打的快、拔的快。她咯咯笑了，说我只说对了两个，其中打的快不对，有的药不能打的快，要慢慢推。我问那一快是什么，她笑着说是针头快。原来，那时候的注射器、针头是反复高温消毒后继续使用的，不像今天是一次性的。针头是不锈钢的，不锈钢又是我们国家的紧缺物资，因此只能反复使用，在这个过程中针头被磨钝了，用这样的针扎肉肯定是痛的。我说那怎么办？她说磨呗，就是把针头磨锋利后再消毒使用。原来她还是一个认真负责、十分勤快的姑娘，经常磨一磨用钝的针头，因此她打针就不痛。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
我出院后回到接待站，得知党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一律暂停来北京和到各地进行串连，并将不再实行免费。我们一听这个气馁呀，尤其是我，要不是我生病住院，按我们的行军速度已经到达延安了。同时，有两个队友身体也出现了因水土不服腹泻不止的状况。我们一商量决定按中央精神办，立即返回北京。我们从文水县长途汽车站准备乘去太原的班车时，遇到县医院的“小武”，她说去不成延安那就跟我们一起去北京。我们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汽车开动后，我们一起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摘下红头巾拿使劲向我们挥舞，直到互相看不见……
晚上，我们在太原站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我们的“长征”就这样结束了。
本帖由 三虎 于2014-10-19 10:06:49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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