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明月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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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湾在西山,不是北京的西山,是苏州太湖的一个岛,古称吴县。那里的东山西山合称洞庭,也不是湖南的那个洞庭,两千多年来就这么叫。
冬天来的时候,我就从上海坐了提价不提速的把名字从动车该为高铁的交通工具,从上海来到苏州,在火车站前坐上69路公交车,晃荡了两个小时又十分钟,去这个传说因吴王和西施赏月而得名的古村落。
10年前,除了太湖水路,西山岛上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山林小径与外界沟通,所以种满了花果的岛就有了那么点世外桃源的意思。而与苏州相连的西山太湖大桥也不过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才落成。
公交车上满是游人,有老有少,一多半是去西山的,没有座位只好站着。晃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太湖时天地就宽阔起来。这片水好大,无边无际,看不到边,和海没啥区别,太,就是大么。搁在北美易落魁印第安部落的语言里,太湖大约该叫“密西西比”,就是大水的意思啦。
汽车在“密西西比湖”上拐了两个桥,终于到达了石首镇,也是岛上的一座古镇。沿着湖的公路一边,是一色的农家小饭馆,如果你绕着湖滨公路开车,使劲想着那是尼斯的天蓝海岸或加州的一段什么海景公路想累了,就可以踱进通透敞亮,一侧恨不得建在水面上的小饭馆里,整一对儿太湖大闸蟹,配着张家港出的黄酒,对着一望无垠而且没银(人)的大水,就能找到范仲淹的感觉了。范文正公说:“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那是必须的,不喜洋洋者也,还灰太郎之呼么?为啥要把自己想成范爷爷呢,因为他老家恰巧就是苏州的。他还说:“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觉得这就算了,大闸蟹和黄酒都摆上了,还有啥可忧呢?先自个乐吧。侬岗(讲)是伐?
我打了辆“摩的”,斗子里一对上海中年夫妇,就是憋着这么骨子劲来的,他们一个劲地问“三轮车夫”这湖边哪家的馆子最好吃,然后就唧唧喳喳地和我聊上了,我就嘿嘿点头微笑着,外语不好的我只听懂了一半上海话,感觉自己像个打入敌后的特务。
2.其实明月湾村到石首镇步行只需20分钟,走在自己的脚上看风景和在车里坐着感觉是不一样的。
古村在一个桥旁,太湖水从桥下穿村而过。村子是收门票的,50块,但是如果住在里面,门票就可以省了(但如果参观村里开辟出来的一些古宅,还是要另买门票,也是50元). 三轮车夫把我领过一棵树掩映的“柴扉”,走过一片长满草的空地,在一个有小水沟(其实我也不知道它该叫什么)的小桥流水旁,就看到了一户人家,我于是就下榻在车夫推荐的这户对着村口在水边的农家。主人姓吴,苏州古称吴,古代还有个和越王死磕的吴王,看来这家很正宗。
放下背包正好是午饭时间,于是在干净的庭院里坐了,点了一份鱼,叫“昂刺”,又点了份水芹菜,发现这里的食物很贵,但比太湖边公路的稍便宜一些。先上的是茶,一喝,不错,有股淡淡的甘甜,他们称这茶为“草青”,大概是青草俩字倒过来,是绿茶的一种。
老吴家是个二层的古宅,对着村口的窗子是朝西的,在一楼吃饭村前的景色就能收入眼底。村子最有名的是一棵有1200年岁数的大樟树,大概建于唐朝。灰常灰常的大。那棵树也是历经坎坷,尤其在近代,日本人想把它砍掉,土匪想把它砍掉,经过村民的保护,总算依然挺立并且枝繁叶茂。
明月湾村最早出现在诗歌记载里的就是在唐朝,有个叫刘禹锡的,他是白居易的哥们,白叔在苏州做刺史时,俩人经常整点小酒写个小诗五的。白叔的一首诗名就是《夜泛阳坞入明月湾即事寄崔湖州》,诗中有两句:
掩映橘林千点火,泓澄潭水一盆油。
龙头画舸衔明月,鹊脚红旗蘸碧流
形容的就是太湖美景。诗中说到橘子,今天依然随处可见,而且11月份正好是橘子红了的季节,大的金黄色无核,小的接近红色,有核。
水路是千百年来这个村唯一和外界的通道
离大樟树不远还有个10米多高的古旗杆,上面从杆头下垂,挂了三盏灯笼,过去这里是为晚上从太湖捕鱼回来的村民引路的一个航标,但在动荡的年代,经常有类土匪顺着灯光就摸到明月湾杀人越货,很让人伤了一阵脑筋。旗杆在四十年代被鬼子砍了,现在这个是2000年新复原的。
水从老吴家门前流过拐个湾向西就是太湖,水拐湾的地方是邓家祠堂,供着一个宋朝人邓肃。这个人名气不大,但他有个后人却很有名,就是在道光19年和林则徐一起烧鸦片的闽浙总督邓廷桢,他在嘉庆年中了进士后曾到明月湾故里拜祖。
后来在参观由一座古宅改建的村史博物馆里了解到,“靖康”之后北人南迁,可以算是明月湾的一个外来人口激增的时期。除了老邓家,最早一位有名有姓的外来贵族是杨偰(xie),山西代县杨老令公的后代,也是宋朝人。他在明月湾买房买地之前就有诗云:
“惆怅何时谢尘事,山中长作地行仙”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邓肃写明月湾的《长相思》
一重溪,两重溪。溪转山回路欲迷,朱阑出翠微。
梅花飞,雪花飞。醉卧幽亭不掩扉,冷香寻梦归。
真有点受不了,估计在唐诗宋词里这么指名道姓地大书特书一个村子的应该不多见,学中国历史就让人头疼,好不容易当回游客溜溜,腿没抽筋脑袋先抽了。索性,唐宋完了,再整俩明清的。
冯梦龙在他的《醒世恒言》里提到苏州(吴县)人的精明生意头脑,有“钻天洞庭”之谓。顾炎武则称明月湾”篱落村墟,皆非凡境”。清人凌如焕的诗是这样描写的:“水抱青山山抱花,花光深处有人家。”想象一下,一方面那时的西山来一趟很不容易,而到了岛上大家看到的是一片鸟语花香安居乐业的和谐社会,于是就生出了很多的赞叹。另一方面,那些写诗词的人大约都在找一个桃花源,当官或做其他的事总有不甚得意的,所以纠结。
邓家祠堂的一条石板路走到桥下就成了个石码头,码头有58米长,近5米宽。是乾隆时造的,直直地伸向太湖,据说码头指向的地方,太湖的另一边就是浙北的湖州,一个唯一以太湖命名的地方,也是我一个人客居上海时曾经光顾的江南小城。码头的一侧有点倾斜,,据说只有斜着修才能敛住来自湖州大钱港的的这一路富水到明月湾 不轻易外泻,码头,聚财纳福。
2.
吃完午饭,又溜达着沿着满眼的太湖,出村,去下车的石首镇。路上满是卖柑橘,石榴,大枣的老乡,不停地招呼来往的自驾游客。在一个小店里花几块钱买了瓶张家港出的黄酒,准备渴了喝。在对着太湖的一个地方,就看到一块交通牌上赫然写着“禁止拋锚”,看来这应该是对船只的警示,而不是对汽车或人生的限制。因为汽车或人生的抛锚是无法被禁止的。如果你们家门口马路上写着“禁止自杀,禁止失恋,禁止脑残”之类的,你一定会觉得很荒谬,因为那些是谁也禁止不了的。
胡思乱想着,就到了一个湖边的小山堆的公园门口,人不少,门票很贵,决定不进去了。这个地方存着古代留下的几块石碑,就不去一一考证了,从吴王的赏月,到明朝倭寇的进犯,到文革的拆古迹,这里和中国其他地方,包括我心中的北方一样,有同样沉重的历史。奥,值得一提的是海灯法师在这还练过梅花桩。但后来他那“二指禅”功还是被质疑可能是假的。
3.
又溜达着回明月湾,路上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婆婆在种地,旁边的一个旧化肥袋上摆满了摘下的青菜,就过去和她聊天。江南土地太金贵,上千年来这个鱼米之乡都是农耕最发达却土地最紧张的地方。这里的菜一直种到马路边和太湖边。老婆婆拿一柄几乎和她等高的耙子拨拉着一块大约只有2平米的土地,我问她粮食最近有没有涨价,她说不知道,因为她种东西都是自己吃。耘完了地,就撒一堆很小的白色颗粒,我问她是什么肥,她说是进口的复合肥,这回她说化肥涨了,这个肯定是涨了,全世界都在涨。又耘了一遍后,她就打开一小袋很漂亮的包装的种子,撒下去。包装上的样子和她刚摘下的菜是一样的,我问是不是油菜,她说他们叫“苏州青。”这件事我早第二天下午,在另一块地上浇水的去过北京的一个退伍回乡的中年男子那里的到证实,是油菜。
这块不到二十平米的地里还种了雪里红,白萝卜,香菜,茼蒿,真真地感到什么叫“螺獅壳里做道场。”老婆婆又去太湖边,用担担了两塑料桶水,拿瓢舀了,一瓢一瓢地浇下去,黄色的土地就变成了黑色。她说刚下种时一天要浇两遍水,三天菜就出来,水只要浇得勤,1个月就能吃上菜。
她继续和我讲江南的“农经”:枇杷树到冬天开花,第二年五月结果了,是唯一跨年度生长的果实;三月里最忙,要摘新茶,叫“明前茶”(清明前的),因为茶长得快,老叶子卖不出好价钱,摘的都是嫩叶;摘了枇杷又种各式的菜,秋天要打板栗,虽然地少,但坡地上每家都能种几棵板栗树,摘白果;还有让我不陌生的柿子树。十一二月份又要摘橘子。算下来,这一年几乎没有一个月是闲着的。
一会,老婆婆的女儿骑着电单车过来了,下了车蹲在道旁和她一起摘青菜,我们又聊了聊房价,工资,孩子上幼儿园的成本,居家度日和野鹤闲云想的是不一样的。村子里很多人在苏州市区工作,农民的收入每户从1万到几万的都有。“太湖熟,天下足”,这里的农村比北方还是富很多,虽然面对出产丰富的土地必须一刻不停地劳作。
4.
走回村里,四点多钟,因为是周末,所以游客们还三三两两地在石板路的古宅中穿梭。老吴家临街的房子用来当小卖部兼茶馆,卖的都是土特产,“太湖三白”(银鱼,白鱼,白虾)晒的干,白果(银杏,也是北京人不陌生的),蜂蜜,茶,后来才知到西山缥缈峰是“碧螺春”的正宗产地,当然还有“草青。”还有一种棕褐色布满水泡的凝结物,巴掌打小,仿佛琥珀,原想那不会是原声态的蜂蜜,后来才知道叫“桃胶”,就是桃树的分泌物,用来熬汤,有降低高血压的功效。
其时老吴的老婆正在店里,我于是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喝起了背包里的黄酒,淳淳的一种温暖香甜的感觉,没有丝毫刺激。心里又想,到了北方喝的都是三五十度的烈性酒,而江南盛产的黄酒,米酒,不过十几度,北方的豪放与南方的婉约是不是也体现在酒里呢:一边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另一边则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老吴的老婆脸色黑黑的,不太笑,慢慢地说着话,告诉我中午吃的“昂刺”鱼是她烧的,然后谈的都是农民的辛苦。比如采茶时,人手不够,雇来了迁宿的劳力,一人一天60块,加200块的路费。当天采下来当天晒,否则一雨就完蛋,连夜就要炒出来,高级的茶不能带手套,在炒锅里经常就被烫出燎泡来;到了秋天摘板栗时,经常有农人就被栗子的毛刺把眼睛扎伤,甚至从树下跌下的。“我们是靠天吃饭,挣的辛苦钱。”老吴的老婆用她带着浙江口音的(这里的方言和苏州完全不同属于浙北)普通话重复这句话。我明白,即使在发达的美国,农民的伤残率比建筑工人都高,只有在土地上生活的人,才能更了解耕耘的辛苦,收获的快乐,才更知道感恩,才更清楚那个看不到的老天或命运,原来就决定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重要的是,因为不放弃,这样的生活,这样普通而真实的生活,才会千百年延续下来。
一会儿老吴来换班。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孩子就在窗外的石板路上,仰着头,用细细的声音,象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慢慢地问这问那。老吴很热心地,用“洋泾浜”的介绍着,不一会女孩子就买了一堆各色的土特产,包括一块象琥珀的“桃胶。”这时才发现,原来他们还有自己酿制的杨梅果脯,湿湿的比商店卖的新鲜不少。
5.
第二天,在古村里闲逛一天,看过几个开放的古宅,因为是周日,游人已开始陆陆续续返程了。换了一家吃饭,正是对着古樟树的那家,女主人还保留着一张当年(40年代)土匪来砍古树时她的爷爷用化名立的一个字据,意思是他出450块大洋,土匪从此不来骚扰古树和村民。“真有钱”,我琢磨着,民国时450块大洋够在北京买几处四合院了,放在现如今至少也相当于在CBD或长安街上买两套房,而这不过是江南渔村的一户人家。
落日时分,最后一批自驾客们在抢购着路边摊上的大闸蟹。35块一对,一公一母。青色的蟹被直直的稻草绳绑结实,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再张牙舞爪,等着上蒸锅的最后命运。卖蟹的渔民用方言和看热闹的我讲个不停:公蟹比母蟹重几钱,和人是一个道理。湖里的蟹全是笼养的,湖里只有点小蟹苗。每年的1月到9月是禁渔期,抓到会被重罚。我大概听懂了,微笑着点头,没出声。又觉得自己是个打入敌后的特工。
想在朝西的古码头上拍一轮落日,就碰到吴王和他的爱妃西施被前呼后拥地来赏月,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对拍婚纱照的。
离开码头,和在夕阳中耕作的太湖边另一个农民聊天,他在北京顺义和山西代县都服过役。那是我熟悉的地方,从居庸关到雁门关。他说刚回乡时已不习惯了南方冬天的阴冷,还告诉我他种在公路旁的青菜和橘子经常在晚上被路过的自驾客给拔走了。
我没问他是不是姓杨,那个老令公的后人杨偰,在900多年前从遥远的代县搬到了明月湾。而这位老哥,在代县戍完边后又回到了家乡继续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人活在世上,相必是要漂着的。
看着落在太湖深处的夕阳,我想自己这棵长在江南的菜,是不是也该被自驾客拔走,只要他回去的方向是北京。
老边儿于
2010-11-18 16:08:37 发表在分类:
杂记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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